卑鄙的圣人: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十章 曹(5 / 6)

大王再算一笔账,试算世家豪门生计如何。井田之变,豪人货殖,馆舍布于州郡,田亩连于方国,闭门成庄划地建园,一应衣食住行之物皆自给自足。每年正月伊始,女工织布、酿酒;二月粜粟,裁布制衣;三月开桑蚕之利;四月种禾、种瓜,粜大麦;五月、六月种豆、胡麻等;七月、八月果蔬俱丰还可种麦;九月籴粟;十月山林渔猎;十一月再屯粟豆余粮;岁末修缮农具,收民田租,饲养耕牛,以备来年事……大王算算,一年多少收益?这还不是全部,居官者有俸禄,封爵者有岁邑,显职者有厚赂,掌兵者有战利,放贷收息榨民血汗,化钱铸器与国争利!微臣没夸大其词吧?”

曹操不语——他曹家在先帝年间也曾过这种日子,虽不能与郡望大族相比,收支大体也差不多。倘要豪强之家与黎民百姓相比,简直一在天上,一陷泥中。

“大王英明睿智,专以豪强为治能否让天下太平,想必大王心中自然明了。”

曹操并不明白,或者说不愿弄明白,辩解道:“世家大族以经义为本,忠君顺德,施恩百姓,有何不可?”其实这话连他自己说着都没底气,他当年何尝不是以打击豪门为己任?

仲长统见他矢口否认,更放胆直言:“大王之言固是出于好意,然吾恐日后之事非大王现今所能揣度。大王乃是先朝入仕,想必昔日外戚、宦官之家,袁氏、杨氏之流是何情状您还记得吧?在郡为绅,在朝为臣,子孙锦衣玉食,造就者登临官寺,不肖者横行乡里。他们爱不爱乡民百姓,您比微臣更清楚。我记得名士崔骃曾写过一篇《博徒论》,其中讥讽一老农‘子触热耕耘,背上生盐,胫如烧椽,皮如领革,锥不能穿,行步狼跋,蹄戾胫酸。谓子草木,肢体屈伸;谓子禽兽,形容似人。何受命之薄?禀性不纯’。恐怕那些权门大族眼中,百姓与禽兽草木无异,秉性不纯,活该受苦受贫吧?一律以这些人为官,微臣替大王惶恐。”

曹操额角渗出一滴冷汗,手指不住颤抖,有些事他并非不知道,而是不得不这么做。他近来对政务的玩忽不仅仅因为身体不佳寻求方术,而是对国政路线不满又无力改变。今天这些隐忧却让仲长统挑明了,曹操内里怆然,却仍强辩道:“选官之事自在寡人之手,明断优劣尚可挽回人心。”

仲长统又道:“政之为理者,取一切而已,非能斟酌贤愚之分,以开盛衰之数也。世族豪强之家尽栖朝堂,选官又岂能公平?郡望之族虽以经义起家,然门生故吏流于九州,既登权位利欲熏心,焉能再守仁德?为师无以教,弟子不受业,奉货行贿以自固结,求志嘱托规图仕进。以顽鲁应茂才,以桀逆应至孝,以贪婪应廉吏,以昏暗应明经,以怯弱应武猛。名实不相符,求贡不相称。富者乘财力,贵者凭权势。政以贿行,官以私进,选举不实,邪佞遍布!吏治怎能清?人心何可挽回?”

曹操早已汗流浃背,却越发提高声音:“还有严刑峻法!孝武帝曾杀魏其侯,光武帝曾诛欧阳歙,难道寡人会坐视他们胡为?”

“臣不敢藐视君威,大王纵横天下三十载自然无人不服,但后世君王呢?他们必有似大王之威、如大王之德?”仲长统长叹一声,“况君子用法至于化,小人用法至于乱。均是一法也,苟使豺狼牧百姓,盗跖主征税,贪鄙掌刑狱,谄懦宣教化,国家昏乱,官吏放肆,则其法何以服百姓?百姓不服,则奸谋构乱无所不为。富者骄而邪,贫者穷而奸,谄邪居上,奸猾在下,富者恣睢,穷者仇富,世间混沌善恶不明,虽尧舜复生岂能治哉?这便是世家一党治国的结……”

“住口!你这是危言耸听!”曹操的心理底线终于承受不住了,早忘了是自己让人家放胆直言的,抓起案头一卷竹简,向仲长统用力掷去。

仲长统既惊且惧,竟没躲开,被竹简打得披头散发,冠戴落地,顾不得去拾,赶紧瘫跪在地:“微臣失礼,大王息怒……”

曹操充耳不闻,气得浑身哆嗦,在帅案后踱来踱去:“可恶……可恶……”其实仲长统对日后社稷的断言他都能预见到,若世家大族为政,凭他一己之力虽可斧正一时,却不能压制一世,他死之后儿孙还有这能力吗?恐怕用不了几十年光景,必使寒门无在朝之士,世族垄断朝纲,上涉君权下压百姓,对曹氏统治而言不啻为一把双刃剑。曹操看得一清二楚,可他有选择吗?若不接纳世家大族,人家可以反叛,可以投奔他人。外有孙刘未灭,内有百废待举,若陷入无休止的内斗,天下还有安定之日吗?曹家还能坐稳江山吗?形势逼人,须知孙权早已与顾陆朱张等江东大族融为一体,刘备也绞尽脑汁要把荆州之士捆绑在战车上,曹魏不这么干何以稳定内部,何以积蓄实力与他们决战?士族政治固然危害无穷,但若连眼下困难都解决不了,何谈将来?即便这是杯毒酒,也只能强忍着往下咽。

曹操实是无比痛苦,他击败了袁绍,但他却要向自己的手下败将低头,接受手下败将的为政之道,无异于向全天下士人宣布自己这半辈子错了!身为君王还有比这更屈辱的吗?他自欺欺人的谎言完全被仲长统戳穿了,气愤填膺,不住咆哮:“你这大胆狂生!好好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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